远远地,即可见着一顶顶状若巨伞的大树冠盖了。冠盖之下,就是外婆所在的苗寨。
进得村口,路边一溜树干笔直的大树向村子里铺展,墨绿色的苔衣附着在这些树干之上,藤萝绿幔一串串、一蔟蔟地在树枝上悬垂、缠绕、牵连,让人望而生畏,再调皮的男孩,轻易不敢去攀爬、嘻戏的。个体较大如喜鹊、乌鸦之类的鸟们便肆无忌惮地在其上衔枝为巢,成双入对生儿育女,欢欢地忙活开来。这喜鹊是有灵性的飞禽,有客进寨,便喳喳喳叫得很欢,似在向寨上人提醒,有贵客到了,准备饭菜,别饿着了远来之客。寨上之人内心即莫名地多了份期待与念想,莫非是自家出阁的姑娘回来探望老娘了罢,否则,这几日眼皮咋老是跳呢。
外婆所在的苗寨形似簸箕,三面环山,东面一个出口,一律地葱葱郁郁,草深林密。寨子不大,百十户人家挨挨挤挤地建在方圆不过数里的洼地里。这个寨子不知其年代深远,更不知为哪位先人相中,是蚩尤与炎黄战败后其子民逃离到此抑或更前,真无从考证了。但能荷木以居,筑土为寨,先人选中的自然是一块宜居宝地。泱泱华夏,祖先的生存智慧博大精深,代代庇荫着后人,斯可叹哉!现在想来,斯寨云遮雾绕,一派祥和,人们藉此逃离了战乱,趋避了自然灾害,一代代在此繁衍生息,并能终老其中,已不啻是一种奢侈与福份了。
村中一颗大核桃树下,即是外婆的家。
外婆家的这株核桃树,真是壮观,以至于多年后仍一直惊叹该树的巨大!印象中,该树树干粗壮,两个大人都未必合抱得住。树身参天,高耸入云,树枝向四周伸展如一巨盖,足可覆盖住半个足球场。此树在葱茏的苗寨里自成一派,其巍峨之势毫不输于村口的那些大树。该树总有百十年树龄了,母亲说,这树在她小的时候即已长成气候了,该是她祖父之前就已栽下了的。
稻田滚翻金浪的时节,也该是收获核桃的时候了。那时表弟们尚小,舅虽姐妹众多,但没兄弟,家中劳力欠缺,每年总要请上几天假从县城赶回来收割稻谷和架上梯子登树收摘核桃。一些核桃亦因成熟会不时掉落于水稻田里或别家的院子、房顶之上,从树上收摘下的核桃自然就不多了,但四、五箩筐、数百来斤总有的。将这些采摘下的核桃与草木灰混合存放在家中某一处,十天半月即可轻易敲开外壳吃果核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够时常吃上核桃这种坚果,算得上有口福了。舅妈是个大方实在的农家妇人,也总是由着外婆和舅将这核桃送给亲眷或邻里,从来不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家和几个姨家,也就每年或多或少会得到外婆的一份特别馈赠。想想看,当母亲或姨们从颤巍巍拄着拐棍、满头银丝飘舞的外婆手上接过一袋或两袋核桃时,内心里该是怎样的一种温润。
小的时候,自是体会不出大人间这种感受的,童心自有童心该关注的物事。分明记得,外婆家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当属一个花皮球。此花皮球较排球稍小,该是舅买给一众表弟妹的玩具。每次去外婆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来皮球玩,在院子里肆意抛甩、踢击,嘭嘭有声,不知疲累,终而污物满身。一连数天,对此物不厌不弃,总是随手带在身边。回家前的一个晚上,睡觉时琢磨着怎样将皮球弄回家,用以艳羡邻里小伙伴。次日早饭前,会乘大人不备,将皮球偷偷藏于母亲的背篓底部,并用母亲采摘下的蒿菜叶盖上,自以为定可瞒天过海、奸计得逞。待走到村口,翻看母亲的背篓,哪里有皮球的踪影!估计是母亲临离开时整理背篓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遂将原物放回,并也不说破小把戏。也罢,只是臊了小小的局中人。
记忆中的外婆,视力一直不怎样好。离开外婆家好远了,回望外婆所在的寨子,仍可见一个模糊的黑色纤瘦身影立在村口定定地向着我们回家的方向。毫无疑问,那个身影就是外婆。母亲此时双眼定会是湿润的,会催着我们快走。她想,只有我们快快走远了,外婆也就自然会折转回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