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不是我的外婆,是把我带大的保姆,但这个问题我一直长到八岁才有些弄清楚。
妈妈说我是早产儿,生下来四斤半,哭起来就像小猫在叫,所以得个小名叫猫猫。那时外婆已经满身是病,根本无从顾及我,于是邻居尹家阿婆把“还吊了口气”的我抱到她家。没有奶吃,只有米汤、米糊、米粑供我,可能我知道自己来到这世上不容易,在吃方面从不挑剔,来者不拒。当我能吃米饭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一个白白胖胖、人见人爱的小公主了。这是阿婆精心喂养的杰作,所以,她总喜欢带着我四处逛,去博一声“这个小姑娘长得真好看!”的赞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饭都要精打细算,但阿婆总是撺掇我妈,百货大楼来了一种花布,很漂亮,给小猫猫做件衣服,再做个同花色帽子。于是我又花枝招展的被带出去,在那条巷子、以至那条街上,就像个小明星,阿婆越发得意。
阿婆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娶了两房妻子,所以她家的姊妹多,遍布湖南各地。在我两三岁的时候,阿婆不满足于只带我在家里晃荡了,她决定出一趟远门,而且将我带上。于是,我们婆孙两个挎着两包行李出发了。后来听妈妈说,在下车的时候,我会提醒阿婆别丢东西; 在火车上,我口齿不清地跟着别人学唱《火车向着韶山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像个开心果,阿婆简直乐翻了。
我们常德、益阳、衡阳、长沙等地跑了一圈,最后落脚在湘潭电机厂,她的大女儿家。在那里, 我们呆了一个多月。其它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每天拿把小锄头去刨花生我还有隐约的记忆,以至于小学时学课文《落花生》,我能准确回答出“花生是生长在地里”的问题。这一趟跑下来最大的收获是,我学了一口纯正的湘潭话回来,让别人以为阿婆从外地又带回了一个孩子。
阿婆能识文断字。那个年代,墙上到处都是大字报,她背着我天天去看,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邻居有一个中医院的老中医,因为出身不好,也因为曾经加入过三青团,还加上所谓的作风问题,天天被贴大字报,阿婆只要一看到有新情况,马上通知老中医本人,然后苦口婆心劝慰,要正确对待,要想得开,并经常帮忙照顾老中医的孩子、抚慰他的前妻。我在阿婆的背上也学了不少字,当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时,老师毫不犹豫收下了我。
阿婆这一生没有工作,给别人做保姆就是她的职业,但在八岁前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阿婆。不知哪一天,妈妈说以后我不住阿婆家了,要住自己家,我大闹了一番,虽然我们两家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平房。我还是天天朝她家跑,天天去她家蹭饭,她依然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但她又带了别人家的小孩。我经常去她家逗别人的小孩,但我经常要去分享她给其他孩子的爱,我还是认为阿婆是我的。后来,阿婆被县织布厂托儿所请去带小孩了,妈妈告诉我阿婆有班上了,还有工资,这下我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舒服,似乎放下了许多许多。
在织布厂托儿所上了一年多班,阿婆突然不上了,随后听说是病了。我不知是什么病,放学后我依然天天跑她家里,她说要我给她捶背,我的手无力,她要求重些,但我不忍心,怕捶痛了她。后来她住院了,我不能天天去看她,也不知什么病,只听说很痛,不能吃下什么,人都不成形了,妈妈怕我看到那个样子害怕,就借口放假再带我去医院。我想一定要穿上阿婆给我做的那条桃红色棉绸裤去看她,希望这抹红色给她带来好运。
阿婆终究没有看到我的桃红色棉绸裤,她受不了癌症晚期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她等不了我了,也喝不了时常唠叨要喝的我的喜酒了,她走了,那年我八岁。
我只看到了她的遗体,我摸着她的脸,我的泪掉在她的脸上,她再也不知道了。
以后在我梦里,好多次出现阿婆,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清明节我去给她上坟,她突然来到了我身边,我欣喜若狂,不停地叫她,和她说了好多话,她却不回一句,也不给一个笑脸,我茫然了,这是我的阿婆吗?为什么看到我来了没有一丝表情?她曾经那样疼我、爱我,而我也那么缠她、绵她。最后她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拼命去追,却跟不上她那飞奔的脚步。我放声大哭,把自己哭醒了。
后来我听说,在梦里,阴间的人和你说话或对你笑,都会给你带来病灾。这下,我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