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坟边,在大雨滂沱中祭拜长眠在青山中的父亲,忍不住眼泪婆裟。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回来后,久久难眠,总觉得该写点什么,以告慰老父的在天之灵。
屈指一数,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4年了。
1938年6月,父亲出生在祁东一个边远偏僻的山冲里,他五岁丧父,四兄弟跟着26岁即守寡的母亲,有一顿没一顿地过着贫苦的生活。六岁时,父亲曾上过一年私塾,因交不起五毛钱一期的学费,被迫缀学。七岁即开始上山捡柴,挑到集市卖,攒起来换点食盐和煤油补贴家用。因生活难以为继,母亲忍痛将两个最小的孩子,过继给他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懂事的父亲又偷偷将送与他人达四年之久的两个弟弟领回来,眼泪汪汪地长跪在母亲身边,恳请母亲答应,就是全家饿死,也不要让骨肉分离。父亲的行为最终感动了他母亲和左邻右舍,在大家的极力劝说下,四兄弟最终又围绕在母亲身边,忍饥挨饿地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成年后,父亲先后给地主打过长工,做过小生意,当过生产队会计,管理过食堂,凭借一年私塾的功底和后天的勤奋,成为了当时那个时代的积极分子。在吃饱简直是奢望的岁月里,父亲与年长他两岁的哥哥,挑起了养家糊口的大梁,最终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弟弟抚养成人——一个成为了解放军军官,一个成为了人民教师。
父亲与母亲结婚后,先后生下了一女两男,即姐姐、我和弟弟。在靠工分挣口粮的年代,同村人普遍舍不得送小孩读书,而是全家齐上阵争工分养家糊口。没有文化的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勒紧裤带送我们姐弟三人读书,希望小孩都能吃上“国家粮”,以此来改变贫穷落后的命运。在我记忆中,瘦弱的父亲经常是起早贪黑地四处为我们筹措学费,遍借过所有的亲戚邻居,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红薯经常是我们全家的口粮。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见不到一粒米,每餐都是吃红薯,全家五口人就着一点酸菜,在母亲的严厉监督下,把一大锅煮熟了的红薯干涩地咽进肚子里。后来情况稍好起来后,精打细算的母亲要求我们先吃两坨红薯,方可开始吃饭,以节省全年的口粮。年少的我,对红薯有先天的抵触和反感——那东西实在难咽,且又不好消化。更多的时候,我宁愿饿得头晕眼花,也不肯吃一口。后来家庭经济略有好转,母亲又在家庭推行先吃红薯后吃饭的政策。我总想投机取巧,省掉吃红薯的环节,直接装上一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在母亲的眼皮下,我在吃红薯时大都在绝食中等待吃米饭,以博得她的怜悯。后来此办法渐渐不灵,每次我便装一碗大红薯逃离母亲的视线,在自家院子里任意丢失。当时的情景,每次我装碗红薯准备在院内乱丢时,家里的鸡都会条件反射地跟在我的后面。为了不让母亲从跟随我后面的鸡群中发现猫腻,有时候我干脆直接把红薯丢到鸡吃不到的地方,如屋顶、池塘,甚至直接埋到土里。但每次都难以逃过母亲锐利的眼睛,最后的结果,母亲发现一次就取消我一顿吃白米饭的权利。为不让正在长身体的我挨饿,父亲每次都成为我的挡箭牌,默默地帮我吃掉红薯份子,然后,省下自己的米饭给我吃。
在我读初中二年级时,一天晚上,几个伙伴相约去近十里路远的电影院看《白蛇传》。电影散场后,我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看热闹。好奇的我也跟着挤进人群,发现父亲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帮他刮痧。我紧紧抱住父亲,眼泪直流地呐喊着。父亲艰难地睁开眼,颤颤巍巍将一件毛衣塞到我的手中。事后,母亲告诉我,父亲怕我在看电影时着凉,特意给我送来毛衣,但因舍不得买两毛钱的电影票,只好寒风中站在电影院门口等了我两个小时,因散场时人多过度拥挤导致晕眩。
在读高中的时候,我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前后治疗了近两年时间。父亲倾其全部家当为我治病。有时,家里卖点鸡蛋,送我到医院打几针;卖点黄豆,又去给我捡几付中药。父亲几乎每天都在为我筹措医药费而奔波,还要给卧床不起的我送饭,背着我上厕所。一位乡里的算命先生告诉父亲,我家的宅基地朝向有问题,命中注定会出一个瘸子。但父亲偏不信命,始终不肯放弃治疗。许多时候,半夜醒来,我看到灰暗的煤油灯下,父亲点着“喇叭筒”,大口地吸着自制卷烟,在烟雾缭绕中陪伴和安慰着默默流泪的母亲度过漫漫长夜。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医院,父亲背着我,遍看过附近所有的土郎中,甚至还信过迷信。每次爬在骨瘦如柴的父亲背上,我都暗自流泪,生怕自己这一辈子会成为父亲的累赘。
后来,我们姐弟三人分别考上了学校,先后参加了工作。我被分配到家乡县城里的建设银行。几乎每个星期放假,我都回到父亲的身边,陪着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看到外出工作的儿子回家,母亲每次都会挖空心思炒上几样好菜,我则陪着父亲悠然自得地喝上几口乡里的米酒,给父亲讲一些外面的见闻和我工作的经历。每次,不胜酒力的父亲都喝得满面通红,幸福感写满一脸。父亲与我在一起,言语不多,每次讲得最多的是农民的儿子能吃上国家粮不容易,叮嘱我好好珍惜自己的工作。
2009年时,父亲不幸患上了肺癌。弥留之际的那个晚上,我把骨瘦如材的父亲抱在怀里,心中充满着内疚和痛苦,忍不住眼泪直流。父亲伸出双手,艰难地为我擦干泪水,断断续续地问我:“回来给单位领导请假了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走了四年。现在,我还经常梦见他,梦境中出现最多的画面是,一缕夕阳映红了山间,父亲背着锄头慢慢地朝家中走来,一如生前的慈祥,一如生前的稳健。父亲的一生,历尽坎坷,任劳任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不屈不挠挑战厄运的缩影。他对子女的关爱,对家庭的责任,象大山一样的伟岸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