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完这部电影,曲终人散独自离去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疯狂和寂静,在逼真得使现实失真的光影里,耳朵一再侵入湖水,被下面的句子搅动:“生活淡寡,不停地抽烟,太阳把影子打在墙上。迟疑的声音,长时间地看忘了看什么;一切乱糟糟的,沉默的父子,沉默的母子,肥胖的沉默。碗从桌子上收走撞在桌子上的声音,碗碰碗的声音,脚擦地的声音,呼吸平静,不吱声,无动于衷;手放在手里,眼睛放在眼睛里,爱得凶,干什么就干了,挖空心思借钱买了东西递给她就说一句:那个什么,你用得着,就老不说话了;莽撞冒失的孩子,穷光蛋的孩子,倒霉蛋的孩子,世界与他们无关。她左胸和他胸前的蝴蝶,既不是庄子,也不是蝴蝶;无处可去他去找小小的落脚的母亲:“混口饭吃呗”,“吃口饭,混呗。”他蜷缩起来,也仍然没有温暖,其实 贾樟柯想说的是不是孤儿呢?
贾樟柯的电影有一种湖水的深澈光芒,很多时候沉迷在电影里,眼目所及好像自己身处其中,没头没脑地被一些句子顶住喉咙,顺手写下来,恍恍惚惚像写一篇日记,通过不由自主的重复喊出体内某种隐秘的呼应,这是怎样响亮的沉默啊。
使贾樟柯倾心的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自由的不可能,当他说“做电影是我寻找自由的一个方法”,我相信他是在向电影表达这种不可能的无限可能性表示的感激和敬意。电影里那个单薄、脆弱而又强烈、炙热的斌斌,她母亲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整天晃来晃去,等那个老让人觉得气嘟嘟的小女朋友,进录像厅的时候她稍稍侧一下身子,在肮脏的灯光里,他们年轻得不像样子,沉默得不像样子,啃着苹果看石头里蹦出的猴子,靠在墙上听任逍遥的歌声,两个人牵起手一起跟着哼唱也并不让人觉得甜蜜。但不能说没有情意,他想得离她近些,就跑去当兵,他掏光穷光蛋的口袋给她买礼物,却顽固不说一句话地盯着她转啊转,盯着刚刚生疼起来的爱情无疾而终,好像是因为身体的疾病,也好像没什么因为。另一个倒影般深深映入他生活的少年小济,不自量力、不以为然,动不动朝右甩头发的脑袋差不多让人一想到他就会撞上来。他像说大话一样爱上那个混江湖的舞女,她撩起纱巾挡住刺目的光芒,他跟着她在太阳里跑,醉醺醺地贴上去又害羞得不知所措。她画一只飞不起来的蝴蝶,不厌其烦地站起来又被按下,自由都只在他们嘴上张了张口,就快速咬住舌头。小济的饰演者在接受采访时对最后和舞女之间没个结果表示困惑,这也许是贾樟柯的一贯态度,认为人们相互遇见但不明就里,像在《站台》里猛然抱起孩子日复一日的女人,没人知道她经历什么也没人想知道,从随便什么地方开始,一不留神拐弯的时候跟丢了就没了。《任逍遥》的英文译名为Unknown Pleasure,一如《三峡好人》的译名Still life,直抵生命的深沉神秘,充满意味却不可言传。贾樟柯几乎在他所有电影里都丰富地沉默着,注视、呈现,并不批判,就像一个彻夜不眠的人走在机器轰鸣的街上,经过热气腾腾的小饭馆,看见一群年轻人停好摩托车钻进典当铺搓通宵麻将,贩菜的中年男人在路边停住点一根烟抽,这么多人与自己毫无瓜葛,但他们各自结结实实存在着,便感到一种烟火味道,推门进屋写下这冷清和热闹。
要是没有电影,贾樟柯说他也许就像后来自己电影里的人一样心事重重但心不在焉,或者野心勃勃却无动于衷,无法无天又画地为牢,混过一段日子然后默默死掉。电影选中并紧紧抓住这个年轻人,让他以木匠般粗糙准确的手挖出木头的年轮,展现他在世界上沉浸多年的疲倦和忧伤。他以鹰犬般残酷的耐心静观万物摇曳,不动声色,露骨地呈现膝盖,戳烂膝盖,不为改变,只为注目,让人从中和自己面面相觑时哑口发抖。
有人问杨炼,你的诗里全是黑暗的事物,光在哪里? 这个魔术师般的巫诗人回答说:我在写,这就是光!贾樟柯也正是用他耐心而敏锐的注目来回击有人对他所迷恋灰色调主题的指责,他让人看见,观察,心惊,寂静。电影使他马不停蹄的回忆有了安身之所,当他日渐苍老,目光变成纸糊的灯笼,这些被太阳打湿的事物仍将鲜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