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堂屋的墙上挂着幅褪色的“松鹤延年”,画下常年摆着父亲的竹制躺椅。椅面的竹片被岁月磨得发亮,就像父亲掌心的老茧,藏着我从小到大读不懂的温柔。
儿时的父亲在我眼里是座沉默的山。他话少,对我的要求却近乎苛刻:遇长辈要躬身问好,写字要横平竖直,连端碗的姿势都不能马虎。有次我偷吃了他珍爱的信鸽蛋,换来一顿黄荆条子的教训,那时我总疑惑,难道我竟不如一只鸽子重要?直到后来看见他把最心爱的信鸽送给闹情绪的战友,看见洪水夜他先救邻居再顾自家,才隐约懂了他的准则——爱从不是偏爱,而是以身作则的担当。
父亲的山,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那年我患胆囊炎,半夜疼得打滚,他立刻把我抱进小推车的竹筐,另一头压上石头平衡重量,在崎岖山路上稳稳前行。母亲打着手电筒照路,光晕里他的后背湿得透透的,后来才知他是怕翻车,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家里人口多,饭桌上有肉丁的砂大碗总先推给我们,他说自己爱吃咸菜,等我们吃完了才啃地瓜干,母亲偷偷留的菜,也总会被他倒回大碗里。那些“我不爱吃”的谎言,如今想来全是沉甸甸的疼爱。
求学离家那天,父亲没送我去车站,只在清晨把装满腌菜的玻璃罐塞进背包,反复叮嘱“少熬夜”。车开时我回头,见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手在裤缝上反复摩挲,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后来母亲说,我走后他在树下站了整整一上午,烟蒂落了一地。那时我才明白,他不是不爱表达,只是把牵挂藏在了沉默里,如同莫言笔下那位给孩子剃头时,会轻声唤“小牛犊”的父亲,严厉的外壳下全是慈爱。
去年深秋回家,发现父亲的背更驼了,看报纸要凑得很近,却仍坚持给我寄家乡的橘子。我说超市随处可买,他却固执地说:“寄的是情,你们再大也是孩子。”那天夜里我起夜,看见他在厨房给自己热剩饭,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给我做的纸灯笼,竹骨糊着彩纸,烛火在里面摇摇晃晃,却照亮了我整个童年的夜晚。
原来父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言,是竹椅上的等候,是背包里的腌菜,是谎言里的疼爱。这座山曾为我遮风挡雨,如今我愿做他的拐杖,陪他慢慢走过岁月的长巷。就像那棵老槐树,根系深深扎在泥土里,永远托举着头顶的阳光。